无时无刻

“时间只是一个概念，是人为的坐标系，被我们当作了生命的刻度。所谓的‘无时无刻’，就是忘掉时间，没有时间，走出时间。”——李健 在个人第七张创作专辑《无时无刻》里，李健的写作更为独立化，着眼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微妙，书写着人在时间里的思考、失去与获得。当人到了一定年龄、拥有一些阅历，容易惯性地提醒自己在时间里的位置，其实人在时间里行走，不需刻意强调自己生命上的时间刻度，被时间或年纪规划、局限自己，忘记时间才能安处自在。 【李健歌曲创作手记】 01《不期而遇》 《不期而遇》最初有了一个吉他上的riff（创作动机），我和乐队在金山岭排练时，一起合作完成了相对松散但又很有空间感、很乐队化的音乐。在整个音乐结构完成之后我填的旋律，旋律本身很特殊，它极大地限制了歌词的宽度。比如在写“连绵群山”时，一听旋律就能感受到连绵起伏，音符和文字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是能彼此相通的，这首歌词我写了很久。我想写一种太阳初升的气氛，我们在山里排练度过了很美好的几天，期间光影中似乎有美国西部片的色彩，也写出了在北京郊区的感受。 这首歌的诞生是“不期而遇”的，在山里所感受到的，和音乐生活在一起、和乐队在一起度过的几天都是不期而遇的，而且我特别有勇气且自信地将一分多钟的吉他尾奏完整地放进唱片，我觉得这段吉他solo崔万平（吉他手）弹得足够精彩，是整体音乐非常关键的一部分，应该保留下来。很多时候，尤其在开车的时候听那段尾奏会有心旷神怡的感受，而且它强调了并可能更丰富了“不期而遇”的意义。 02《你从天而降》 《你从天而降》写给我在温哥华时遇见的一只海鸥，它每天来到我的阳台打招呼，跳到我的手上吃东西，这是一种信任，我甚至自作多情地觉得是一种宠爱。它也让我回想起自己多年前初次与鸟儿亲近的情形，那只小鸟儿来到我的房间，不小心滑了一跤，感觉它自己还挺不好意思，那是像童话般的一个瞬间，让我觉得童话是存在于现实中的。 我写过许多与自然与动物有关的歌，“人与自然”这四个字是很玄妙的，我在动物身上常常感受到没有防备的友善。人和动物都是自然界的过客，它们的世界在某一个维度上可能比人类更丰富多彩，当我们彼此遇见，便存在于对方的世界里了，互为客人也互为主人。人与动物、人与人各有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彼此换位理解、交流、退让、爱护，关爱别人也是关爱自己。“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古老的法则在现代社会不会过时，反而历久弥新。 03《梅雨》 我仔细想了想，《梅雨》这首歌基本是我没碰过的题材，甚至是某些语汇也没用过。北方没有梅雨，它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只存在于书本和电影中。而这些年出门常常赶上梅雨季节，这首歌诞生于这样一个季节，那就叫《梅雨》吧。又因南方才有梅雨，所以我塑造了一个南方女子。 旋律一开始牵出一种距离现在很遥远的音乐意境，描写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邻家有女初长成的懵懂心境，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我想借她表达一种素不相识却本能地息息相关的善意。和谁息息相关呢？和想好好活着的人、对生活有憧憬的人，不管他们赶上美好的或者糟糕的时代，都心存善意，对生活抱有无限希望，仅此一点就足以去书写、祝福他们。 有无数的女子，身处不同的地方，在小桥流水旁、在深山远处、在街头巷尾，拥有相同的青春、经历、梦想，走过蓬勃的青春年华，迎来丰盈的中年盛开，最后走入安稳的晚年，她们的人生似乎是可控的，像水一样长流，一代一代地花开花落。虽然这首歌词和音乐写得相对简单，但我个人认为它是富有诗意和画面感的作品。 04《Marine》（玛琳娜） 写《Marine》（玛琳娜）对我而言是一种挑战，就音乐本身而言，旋律最早的素材来自于西班牙，我既想延用那份平稳的悲情，又想去掉Flamenco固有的强烈节奏感，所以需要找到一种相对融合的音乐气氛。《Marine》（玛琳娜）这个名字是最后定下的，“Marine”在拉丁语中与大海有关，大海能包容一切，人们又常把大海喻母亲，所以我觉得它更像女人。 我在写这首歌时，脑海里浮现过几个经典的女性形象，那般优雅的人似乎只稀有地存在于那个时代，如今更加难以寻觅……所以Marine不是具体某一个女子，她是我心里美好女性的缩影，歌词里写道“浓郁芬芳而单纯”，大概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纯真又懂爱”。 如果用最简单的字来概括这首歌，我想描写的是女性的真、善、美，还有坚韧。“愿为你低头”——愿意遵循古老的法则，愿意听从优雅美好的传统。 05《美丽生灵》 《美丽生灵》的创作基于一次潜水中遇到了一种巨大的鱼，名字叫蝠鲼，我像是忽然闯入了它的世界，但它对我表现得特別友好，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防御，蝠鲼一家自在游乐。 我觉得我们眼中的动物和动物眼中的我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样的：我们是动物眼中的动物，在地球上和平相处，彼此遵循自己的世界，彼此尊重各自的世界，既要维护又谨慎踏入，保护好彼此的生活，不介入过多。当我看见大鱼一次又一次在我身边徘徊时，它带着友好的场，给我一种温暖的、既亲切又陌生的感觉。生物在自然中自由自在的模样也是音乐里最高的境界。 我从这样一个朴素的日常经历中联想关于人和人之间，生物和生物之间的思考，在地球上所有的生命演化到今天都是美好的，要尊重某种自然选择，尊重所有的生活都是需要同等地和平共处的。《美好生灵》看似一个环保主题，更多是我对生命之间的单向思考，我姑且叫单向思考，因为我在思考，而我不知道我面对的生灵是怎么思考的，它可能也在思考。任何一种生物都是神秘莫测的，物不同类不同，我们很难揣测对方的经历。那一瞬间微妙的情感，好似人和生物体之间的息息相关与心心相印。 06《爱咋咋地》 《爱咋咋地》是这张唱片里我写得最快最顺的一首歌，源于我弹琴时一个指弹的弹法，我就是想做一首轻松的、七八十年代摇滚乐式的歌，配上口语化但略有反思的歌词，看似前后矛盾，但又有内在的通顺逻辑。轻松的旋律更适合表达观点，我喜欢这样看似简单却有内涵的歌词，对于情感、对于情侣、对于很多事而言，所谓的个人自由不是最终极的追求。我们有时为了美好的事可以做一些退让，那就是情感战胜了自我，获得相对和谐的共生。人们常常过于强调自我，常常会引起争端，而适度地放弃自我，恰恰才能够成全自我。 07《带来风景的女人》 《带来风景的女人》从2006年的动机到写作、编曲完成，是这张唱片中耗时最长的一首歌，之前做每一张唱片时都想收录它，但每次都半途而废，不是词不满意就是曲不满意，也没想好到底怎么写，前前后后有十多年的时间，最后终于在和乐队的排练中，跟乐手们在一起逐渐清晰了最后旋律的走向。 歌词也是在前一段特殊时期里写的，写的一瞬间，它让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些画、一些影像，就像歌曲的名字一样，愿上苍保佑带给世间风景的人，这些人都是美好世间的一部分，希望他们能够一帆风顺，这是一种祝福，也是一个善愿。 本来这首歌还写了带来风景的女人走进咖啡馆的一些情景，后来还是删掉了，虽然我感觉它是个油画题材，但好像留白还是更需要一些，不要画蛇添足了。所以现在这首歌很美妙，很美好，有点慵懒。每次听它就想起夏日炎炎，知了声声，有些昏昏欲睡，但是某些瞬间会被某些特殊的人、某些特殊的事所点亮，它是完全属于美好夏日的歌曲。 08《无烟之火》 《无烟之火》最早也是从吉他riff（创作动机）写起的，整个创作在意大利完成。这首歌我所写的内容远远超出了我所能表达的能力了，它只能让听者自己去体会，在这个层面来讲，我跟大伙儿是一样的，也许还会更落后一些。 09《门》 《门》这首歌曲，最早我写好了前奏部分，一个吉他的小riff（创作动机），这个riff我很满意，它既乐队化，又有古典的痕迹，写了这个riff后，我就在想要配合一个什么样的旋律，想了很久，前前后后好几年才写上。写完之后我发现它带着一种急促的感觉，一种夜行的感觉，通过音乐模糊的形象，我隐约找到了歌词的方法和初步的方向。 《门》，其实是写一个人下山，放眼世界，真实的世界跟他眼中幻想的世界，彼此之间的纠缠和较量，甚至可以说是博弈。这首歌看似复杂，想表达的东西更复杂。通常人们会说一个读者一个听众感受的艺术品，所感受的艺术本身的气氛，会远远超出作者最开始的动机，我想这句话完全揭示了艺术的一个真理，更适合这样的一首歌曲，它可以被无限解读。 在这个时代，人们追求生活目标是没有错的，但中间有一个非常微妙，甚至有些危险的命题，就是如何区分欲望跟理想的边界，这值得深思，而我没有能力，也没有愿望在这样一首歌曲中给出明确的答案，说清欲望跟理想的边界。人们追求生活目标的时候，一定是从善意出发，所做的一切，所谓的结果，都可以让自己和身边人更幸福，这样一个向上的出发点才会更好。人们把握自己已经很难了，更不要说把握理想、欲望这些哲学命题，它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人可控的范围。我只是希望人们在一路追寻的同时，能够稍作停留，有所自省，这是需要的。因为迷路迷失自我，不是一个个案，不是一个特殊现象，它是一群人的迷失，但这群迷失并非不可复返，人们经常会迷失，有时只有迷失才会找到出路，因为人生就是这样不断探索的。其实这样一首歌，既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命题，也是一个长久的命题。 “门”是一个非常有意象的词语，“门”代表着出路，代表着封闭，也代表着开放。“门”可最小也可最大，走进走出都可能豁然开朗，也可能是死路一条。我觉得人生就面临着无数的选择，面临着无数的“门”。 10《我唯有的你》 《我唯有的你》‌是这张专辑里在旋律上我‌‌自己最满意的一首，它隐约有着上个世纪日本或者港台流行音乐的‌‌气质。‌‌其实对一个创作者而言，最终面临的音乐本身的难题，‌‌恰恰是最基本的旋律和‌节奏，我觉得旋律就像灵魂，‌‌节奏更像是腿脚，‌‌放在一起才能行走，才能灵动起来。‌‌但无论是古典音乐家、流行音乐家还是爵士音乐家，面对旋律的时候常常是束手无策的。 我记得写这首歌的旋律是某一年的‌‌春节，‌‌无意中拿起一把不太准的琴，就那样写完了大部分的旋律，‌‌在录音笔里面存了很久，有一天翻出来听，‌‌虽然粗糙，却‌‌让我眼前一亮。《我唯有的你》看似在写爱情，却也在写一种‌‌信仰。爱情歌曲‌‌是最司空见惯、最容易写也是最难写的题材，写歌至今，如何‌‌换一种方式，换一种格局、思路来写爱情歌曲，‌‌对我来讲也是个难题。‌一个人‌‌从春风得意‌‌到深陷囹圄，当身处人生的高峰或低谷时，‌‌爱情、美好的情感‌‌在他的生命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这是我‌‌所思考和表达的命题。 歌里描写的爱人形象模糊而抽象，‌‌但它似一股强有力的‌‌、信仰般的力量拯救着‌‌某些人，这样的爱情无论对男人来讲、女人来讲，‌‌在很多时候是最后的依靠。一个人‌‌所拥有的勇气和‌‌对世界充满最后的期望，大多都不来自于原生家庭，或是‌‌某些个人理想，而是靠情感支撑着的，这在许多书籍和电影里都有所解读。‌‌但正是这样一个主题，‌‌既宏大又特殊，‌‌有幸的是我找到这样一个题材，我们也都亲历过类似的情境。所以永恒的主题‌‌终究是永恒的经典，‌‌它意味着你可以不断地书写、不断地写出新意和深度。‌ ‌就像‌‌老舍说《‌‌神曲》让他感受到了文艺的深度，我想流行歌曲写好了一样能让人感受到‌‌流行文化的深度，这种深度‌‌很可能、‌‌甚至一定会超过‌‌很多所谓的严肃的学术作品，这也是它的魅力。流行音乐可以非常浅，‌‌甚至浅薄，‌‌但也可以非常深，深不见底，我想这就是我们流行音乐人‌‌所拥有的极大的悬念和幸运。‌‌ 11《人群中的人》 写《人群中的人》这首歌的初衷，是感受到特殊时期里人性本身散发的魅力与感染力，也让我想起以往人们面对自然灾害、困境时的景象。中国有句古话：善欲人见不是真善。 我发现人类在灾难面前彼此互助的时候，通常是一种本能的、无他的、不自觉的举动。那不是为了标榜自我为他人看见，或有意为善而善。有时人们可能并未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人，也无暇思考自己与他人间的关联。而当灾难真正来临时，人与人之间的相关相助，为他人所做的无私努力，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人性与生俱来的光辉，这通常是在家人面前才不自觉地流露与展现的，所谓“人之初性本善”的善良与善意。 这在2020年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我看到无论是年少的、年长的、男人、女人、各行各业的人，都表现出一种力量。这力量有外在的、有内在的、有精神的、也有物质的，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团结。很多时候，一些真相只有在一些特定情况下才得以显现，就像有黑暗的时候，光辉格外耀眼。 12《夜晚眺望金桥》 每次听《夜晚眺望金桥》我就会想起佛罗伦萨。佛罗伦萨的阿诺河上有一座老桥，也叫金桥，桥上有一些唱歌的、卖艺的、兜售亦真亦假商品的人，还有总是充满好奇感的一去不回的旅人，总之它是魔幻世界的一个小的缩影，也很像那些怀旧的电影。 我想象在金桥上能发生所有的事情，真实的、荒诞的、好的、不好的，都是金桥的一部分。金桥的纯度很复杂，我想在几百年前，金桥上发生的故事一定更离奇，可能几年也书写不完，所以我写了一个相对像诗一样的歌词。 金桥上有时会发生灵验的事，比如有人祈祷的时候真会有祥云笼罩，那么金桥上可能真是有些魔幻的魅力，它是一个象征。我想所有走过金桥的人加起来，可能比很多城市的人口还多，它就像一个王国，充满了童话色彩。所以金桥不是一座桥，是一个凝聚几百年历史的童话国度，所有路过金桥的人都曾在一瞬间是它的居民，金桥象征着达芬奇，但丁，米开朗基罗，也暗示了没有人能复制时光，没有人能复制那些旅人，没有人能复制人们当时的所思所想。 13《深町小夜曲》 第一次听《深町小夜曲》的旋律是在金山岭排练后的深夜畅谈时，听到吉他手崔万平演奏他写的这首曲子，一下就吸引了我。也许是因为那天月光下的气氛，那种人在音乐和生活的双重加持之下，所产生的一种悠荡的情绪，让我有了久违的感觉。它既有爵士感，又没有爵士乐常见的晦涩，特别流畅，当时我就决定要唱这样一首和我以前风格不一样的歌曲。 我在疫情时期填写了歌词，有点像“霍乱时期的爱情”。每一个热爱生活和有社会责任感的人，在疫情当中更能感同身受其他人，不知不觉拓宽了自己的视野、扩张了自己的心灵领地，所以在这首歌里我写下了“让雾霾快散开”、“世间重获天籁”；写到了“自由奔跑的小孩”，孩子是世界的希望，这个世界终究是属于孩子们的。在和平时代写“小夜曲”时常会流于甜蜜甚至甜腻，而当人们感到束缚的特殊时期再写“小夜曲”总会有所不同，我并非刻意要制造一个大格局，而是恰恰赶上了一个时代的节点。 我写的是后半夜的“小夜曲”，因为都是在后半夜写的，前缀的“深町”有了一种路的遥遥深处无穷无尽又多少有点悬疑的感觉。又因为“町”也指街道，每一个街道因为疫情都空空荡荡，更显得深邃。歌名很好听，但多少透露了一些焦虑，不过最终还是美好而温情的，我想这样的一个词汇是永远属于“小夜曲”的。以往我没有发表过唱得这么低的歌曲，我想要的“小夜曲”不是精致华美如夜莺般婉转，而是像这首歌的音区一样，深沉的、内敛的、蕴含着某些暗涌的力量，包括冉冉升辉的萤火虫般的希望。就像深夜终会过去，而孩子们自由奔跑的愿望、爱人之间的深情、祝福陌生人的善愿，这些情感是长久的。 14《幻梦花园》 我一直想写一个相对完整的叙事性的故事，在平平淡淡中隐喻着、隐藏着很多事情，所以我写了《幻梦花园》这样一首歌曲，它其实更多的是写年轻人的一厢情愿。当年轻人一厢情愿时，他很可能身处危险之中，因为他根本不会知道这个世界将以什么突如其来的方式对待他，但这是无法抗拒的事情，也是相对有点伤感的故事。歌里隐藏着许多寓意，听众若细心可能会去发掘。 这首歌最早的动机是一个吉他根音的走向，它是在整个主歌的前半部分，但这首歌有个比较有意思的地方，在我们排练的时候，间奏突然变成五拍子，从四拍变成五拍子，突然变拍子了，确实挺梦幻的，间奏之后又回到四四拍了。 15《一切刚刚好》 《一切刚刚好》有一种近似中国山水画的感觉，用了一个我和你的、彼此白描的形式。它看似一首情歌，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淡淡的隽永，其实，刚刚好的状态是最难的，我们在生活中一直追求和追寻的恰恰是刚刚好的境界，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歌词中出现了炊烟袅袅、云雾缭绕、寺庙钟声，这样的词语是需要非常谨慎地放在流行歌曲当中的，需要一个恰如其分的语境。 这首歌最初的版本我一直没收录，觉得编曲应该区别于通常意义上的民谣，有几句歌词也没找到更好的表达，后来在乐队排练中把这首歌整体的音乐空间做得更大气和美好了，现在它通常安排在我演唱会的最后一首，“一切刚刚好”，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这样的时候、这样的编曲、这样的音乐形式，都是一切刚刚好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