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点”是我最喜欢的乐队之一,他们音乐中包涵的真正属于青春期的那种诗意、坦诚、激烈、率真,甚至粗糙,在我看来难能可贵,像原始的石头一样稀少。海洋经营歌词意境和长青旋律的能力,在国内堪比声音与玩具、木马,PK14的杨海松有次和我谈论起来,也持相同的意见。总体上,“七八点”是一支很业余的乐队,无论演奏水准和演出水准,但他们声音中真正细腻敏感的优美和伤怀,几乎没有什么“职业”的摇滚乐队可以比拟。他们的起点很高。
他们在我手边一共有9首歌的样带。分别是玛丽亚、冬至、时间(这三首是后期的录音作品),早期(也就是97年的一次性同步录音作品)的快、兔子跑吧、失眠、下雨回家唱歌、屋顶上的猫(这是一首朗诵小品)、幸福,大约在几年前,我在刘威的帮助下把这些歌转成数码保存在光碟上,今年春天,我和海洋谈是否可以以样带的方式将这些录音做成一张合集,也完成一些朋友们的愿望,他持保留意见,所以这事当时就搁下了。
七八点乐队几年前就已经解散,海洋现在南京的一家外企做管理工作,很忙,女儿刚出生。除了周六有空去南京大学的佛学院和一些同好谈禅论道之外,还喜欢去碟店买一些电影看,摇滚乐几乎没什么时间听。朱二毛(吉他)可能还在南通,杜磊(贝司)考上南大法律系研究生,估计也快毕业了,就要去北京工作。
海洋和他的七八点乐队成立于1997年,最初他们在一些防空洞中排练,巨大的声响使队员彼此间无法听清,但那样覆盖一切的声浪使他们有一种背弃校园和成人社会的成就感。
乐队中的三名成员当时依然在高校就读,但却好象并未沾染上象牙塔中的多梦和纯稚,尽管海洋的歌词显得童趣和富于超现实的想象,但那实在是他一个又一个夜晚在焦虑中煎熬出的结果。
“奇怪而突然的一天,
我骑着爱情出现,
心事重重的羊羔,
被幸福地吃进肚子里面”
——选自“七八点”乐队的作品“奇怪的一天”
有时我无法分清从海洋口中绽放出的词句之花是为了构筑他随时可能幻灭的青春防线,还是一种不得不从重压和趋进的乏味的成人社会中逃逸出来的快乐,总之在海洋热爱过的那些名字:LOU REED、JIM MORRISON、JEFF BUCKLY、NEIL YOUNG、海子的诗行中,你会发现“七八点”只是一个类似这些伟大的二十世纪精神坟墓边的守灵人的身影,纵使没有阳光照耀和清风吹拂,也足以让你因纯净,痛苦和思考而砰然心动,从麻木中解脱出来去沉入宁静和冥想。
“里面有芽我看不清楚,
你使绽放的动机阴险,
那不再是花和蔬菜,
我只想保持成熟和冷漠,
可猎人虔诚地坐在每棵树下,
那我往哪儿跑呢?”
——选自“七八点”乐队的作品“兔子跑吧”
乐队出发的诡计总是和海洋脸上诡秘而无解的神情相关联,在他去澳大利亚布里斯班的一年时间里,“七八点”在南京神秘消失了,嬉皮的光环被圈子里的传闻强加于海洋的头上,而他很快便摆脱了摇滚乐热情洋溢的纠缠,深陷入孤独的分裂与隔绝之中,犹如一杯温凉的水,尚未握住便流逝于沙丘,年少的激情与俗世的苍凉相碰撞的火花快速而灼热地奔放。
“你说快,
快,
趁热情还没冷下来,
大声地死去,
突然又醒来。”
——选自“七八点”乐队的作品“快”
99年再次见到海洋,他已变得更加敏感与善变,嘲弄与恶作剧的神色常常一瞬即逝,诗歌与摇滚乐被抱负在怀中形如弃儿和宠物,痛并快乐快乐着,巨大的俗世变迁在他内心的死结已不再让他沉默,昂首去喝下青春的毒药,一任与希望相伴相随。
“你就说这个看不见墙的城
里面呆久的人想出逃,
变老变老,
你就说它是闻得到香的饭
饥饿发昏的人想吃饱,毒药,毒药
我用你的酒把我自己灌倒”
——选自“七八点”乐队的作品“Amor”
2,七八点乐队的歌词
如果没有鲍伯.迪伦,摇滚乐不会是现在这样。
如果没有这个被西方视为巨人的小老头,最起码摇滚乐的歌词不会是现在这样。我知道很多乐迷不听鲍伯.迪伦,即使是铁杆摇滚乐迷。
去掉歌词,他只是民谣摇滚、乡村歌曲或者那种很大路货的主流摇滚乐。这就像大家问,这乐队什么风格?英式、金属还是硬核,诸如此类,歌词无人问津,或许乐队商量说,写些晦涩点的,要不,写些直白点的、大家一听就懂就来情绪的。
在南京,我见过两支歌词写的非常好的乐队,放到全中国去,也依然是最好的摇滚乐歌词、青春期独白,这些歌词和编配演奏演唱精密结合在一起,产生远远大于歌曲本身的深远意义,我于是认为,歌词也可以单独欣赏的,何况这些歌词里,一样包涵着那么多创作技巧和感悟,不仅仅是为了上口和容易填入音乐。
有时候我们听一首旋律欢快的歌,拿到歌词,才知道,写的是一个悲剧,这才是词曲作者真正想告诉我们的。
这两个乐队的歌词,都和青春有关,都和对自我的思考有关,从这些歌词里,你找不到模仿其它中国乐队歌词的痕迹,他们从自身出发,到达了独特,这独特的理解,又普遍地打动每一个有过青春期的人。
对于好乐队来说,每一首歌后面,都应该藏着一个强大明确的“我”,是既有代表性又独一无二的音乐人格。个性源于此,人们长久喜爱和回味,也源于此。
音乐中的海洋是一个敏感、忧伤和抒情的人,他的大多数歌词都有着唯美和超现实童话色彩,浓烈的孩子气,一如他喜欢过的顾城、张楚。他像是一个从家里和学校逃出来的孩子,不断发现逃出来后的世界依然混乱,摇滚乐无法改变这一切。对很多乐迷来说,这使得七八点的歌词比PK14要容易理解,但这并不等于说,它们浅白庸俗,相反,它们很有诗歌的味道。当然,我没有读过海洋的诗,我只知道他很喜欢福克纳和黑塞。十年前,他认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书是《在我弥留之际》。
<幸福>
偷些黑夜给白天
白天说它还没太阴险
留些白天给黑夜
黑夜说它还没太肤浅
把忧伤当作醉眼
以为能讨好世界
把无知当作标签
幻想着更改谎言
从头发上落下的水
肯定会淌到脖子里面
在大雨中用劲闭上眼
如同在美梦中闭上眼
妈妈幸苦裁减的明天
可比理想还远
我躲也躲不掉的苦痛
愿它比欢笑还甜
这首歌歌词在我看来近乎完美,第二段既有意象:一个少年把大雨当作美梦,又通过这个意象拓展出更多的画面。我们做乐队,我们的父母希望我们不要浪费青春,但父母规划的明天,比手边吉他能到达的理想还要远得多,那是一个千人一面充满艰难的成人社会,那是欢笑之前大段大段你无法逃避的痛苦。
第一段我觉得也很好,特别“把忧伤当作醉眼\以为能讨好世界,把无知当作标签\幻想着更改谎言”,更是很多希望在音乐和幻梦中忘记现实的年轻人的真实而残酷的写照,脆弱无知但怀抱理想。这样的歌词不会过时。
<失眠>
奇怪而突然的一天
你披着爱情出现
心事重重的羊羔
被幸福地吃进肚子里面
这是写一个人回味第一次做爱,海洋把精液比作羊羔,而且是心事重重的,经常自我折磨的。他写的很有趣,很隐晦。
<玛利奥>
玛利奥,来自安静的角落
拥有着平实的快乐
某一天
发现另一种灼眼的生活
玛利奥,开始面临激烈的抉择
就是抛弃一切,包括思索
和这个世界拼了,他说
和自己拼了,他说
故事到此产生了欲望的火
怎么去压欲望的火
这是海洋2000年左右的歌词,突然发现一种具有激情的生活,对任何一个人来说,同时涌来的是选择、焦虑和冒险,摇滚乐队的生活也是如此。我欣赏歌词最后的结尾,海洋将之归纳于欲望,而不是简单的人与外部世界、体制的对抗。就像一片叶子,最终再怎么挣扎,还是落回地面。可以接着来看下一首歌词。
<冬天>
我看见整座树林,
寂寞地长在你凝视的眼睛里
你说,冬天
冬天把自己都冻住了。
鸟与老人们的阳光,
要不要从叶子固执的相思中离开。
你挡住我了
你挡住我了
最后一点飘扬的力量,
承受不了
必然与善良的,
慢慢掉下来。
这首歌初一听,觉得只是伤感抒情,但多听两遍,发现还是写的一个人内心的挣扎,也因为这种挣扎,这首歌不再是一首风花雪月的自恋自艾。“你挡住我了”这句在高潮处重复,就像是一片希望自由飘飞的叶子对整个寒冷的冬季和世界的绝望呐喊。
这首歌也可理解为一首情歌,在列车掠过黄昏时刻,想要寻找另一种生活的男孩看着窗外落叶,看着对面女孩眼睛中的树林,说,"你挡住我了!"
海洋的词作注重简洁、准确,特别是很具诗情的意境,不强调叙事。他也不追求对所谓“时代”的大而无当的发言,他的愤怒和伤怀,对美好事物的赞美,很多来自自身经历。谴词造句的凝练技术,也堪称一流,比如这首中的“鸟与老人们的阳光,要不要从叶子固执的相思中离开”,既造出意境,又暗示出天色渐渐暗淡对于人心情的影响,很有想象力。
在这儿贴几首另外的,在网上的七八点歌词,总有一些错漏,我重新整理了一下。
<下雨回家唱歌>
下雨吧 怎么还不下雨呀
下雨吧 怎么还不下雨呀
土地干了 手都裂了
苍老的农民再也不说话了
回家吧 怎么还不走啊
回家吧 怎么还不走啊
路快消失 心快安宁
你就是笑着我也看不见了
唱歌吧 怎么还不唱啊
月亮升起 铁路打呼
这光线越来越暗了
唱歌吧 怎么还不唱啊
这光线越来越强
最终会刺痛我们身体里每一只做梦的鸟
<快>
别打开我 从头发开始
别打开我 从眼睛开始
别打开我 从腹下开始
别打开我 从年轻开始
你说快 快 趁热情还没冷下来
可我已经决定
大声地死去
突然还活着
<兔子跑吧>
里面有芽我看不见,促使绽放的动机阴险
它不会是花也不能是蔬菜
你只想甩掉大伙,胜利地保持纯洁或者成熟
我的手还干净 如同脸下对你张开的衣领
手如果触摸隐私
那人先感到刺激再害怕然后还是恶心
好几十年 好几十年的寿命
人肉与狗肉承受都会坚硬得咬不动
幻觉与空虚、时间一样长久
你有理论 避孕药 烟和酒
这房子里住着哥哥 妹妹 爸爸 妈妈
这房子也只有你想的房子那么大
这城市培育着可能与不可能
这城市只有你想的那么大
猎人虔诚地坐在每棵树下
那我往哪儿跑呢
by:外外 (南京)